2009年2月16日 星期一

楓葉!

初秋十月,大甲溪的水流輕輕地從武陵農場上方淙淙流洩而下,沿著溪水從谷關、麗陽、松鶴、白冷、和平、大茅埔一路走來。楓葉泛紅地、緩緩地從八仙山上飄下,順著溪水,彷彿向山下的人們傳遞著初秋山巒的訊息般。空氣中結著一層淡淡地、輕輕地像薄露般的氣息。輕輕涼涼,直叫人全身舒暢了起來。
沿著大甲溪岸,對面半山麓上的油桐樹開得一片粉白的花辦,狠狠地綴滿整片山頭。古樸寧靜的松鶴街道,因為滿滿一座油桐花的招搖,意外地讓往來中橫的遊客們,兩眼熱鬧了山巔初秋的繽紛。
1992年,我在和平山區當了兩年的特種部隊。每天的日子,就是在山間巡訪遊走,煞是舒暢。山,對我而言是就像是一本永遠也翻不完的大書,在每日的生活底下充滿無限驚奇。初秋十月,站在八仙山入口處的清涼溪水畔,我彎身用雙手拱起一杓清水飲下。冰涼的氣息,緩緩從喉間流暢而下,五臟六腑頓時間,全都叫這一杓涼水熨滑過了般。從山上飄流而下的楓葉,緩緩從我手掌流過。順著水勢飄落到崖下的大甲溪上,直往下游的松鶴、白冷、和平而去。流過和平,隨著山勢的漸緩,下游觀照的是傳統客家鄉親聚居打拼的山城大茅埔、東勢與石岡。橫跨在大甲溪上的東豐大橋,像一隻躺臥在銀白溪水上的獅身般,硬是肩負起了串聯石岡、東勢兩地客家鄉親的任務。
路過石岡,我總愛在東豐大橋上停駐片刻。一根煙的時間,望著西岸緩緩沉落的夕陽,尋找心中那片從八仙山上緩緩飄落的楓葉蹤跡。前方朦朧微暗的山城,彷彿山上仍然兀自燃燒著的蠟油般,燈火一盞一盞熱鬧地嗶嗶啵啵,把整個東勢點綴得好不亮豔。1992年,曾經在我生命中邂逅的石岡、東勢與和平,是這般地恬靜與悠雅。而大甲溪水與八仙山脈,更曾是那麼溫馴地陪伴著硬頸的客家先民們,走過那段胼手胝足的艱苦歲月。
1999年10月,當我再度回到山城東勢時,卻是花了一整天的時間才得以進入這座荒城。沿途傾倒、陷落的屋舍,阻隔了豐勢路上原本順暢的交通。隆起的路面與崩塌的壩體,彷彿是大自然對人類開的最大玩笑,毫不留情。走在灰飛湮滅的東勢本街上,直叫人不敢置信這竟是數年前我每日穿梭遊蕩之處。我已不知要找尋什麼樣的記憶了,或者說不知從何尋找起那片曾在心中緩緩飄落大甲溪畔的楓葉蹤跡。
整個車籠埔斷層對客家族群的傷害,在921地震中完全呈顯出來。石岡傳統圓屋式的伙房,數秒內全數應聲而倒。大自然要收回祖先硬頸打拼的歷史足跡,子孫可有權表示異議?重建的工程緩慢進行,然而這不再是一次建物的砌造與修補。這次要像地震般的,把中部地區客家族群的歷史發展軸線,全部重新翻轉過來。也就是說,人的重建工程,將比任何建物的修砌要來的重要。所有族群的、產業的、人文的與歷史的發展足跡,都該在世紀末的中台灣被重新檢視,重新翻轉。
1999年我在石岡工作一年。彷彿在一片傾圯磚牆中,找尋年少那片曾經從大雪山上潺潺流下的楓葉!離開社區後, 這些年來我常思考,所謂重建區的「社區總體營造」就是把一個倒塌的房子粗魯造起,然後再熱熱鬧鬧搞個活動就好了嗎?所謂的「市民參與」就是辦辦活動,讓居民來參加就可以了嗎?所謂的「社區」,難道就只是你我居住的地方而已嗎?
我認為,社區文史工作與社區工作是絕對不同的。那一年在重建區工作的經驗,那個曾經一起打造新興社區的過程,如果避談複雜不堪的政經結構、無力對社區未來發展提出具社會科學與可行性分析的話,那麼所有社區的工作將永遠都只是在「紙上談兵」,滿足一群知識份子的鄉愁與同情心罷了。
2009年,初秋的八仙山上,溪水依舊淙淙。十年的歲月對一條溪流來說,一點也不算什麼。然而當年多愁善感的少年,今卻已經白髮淙淙。順著溪水我眺尋著那片曾經從我年少雙掌流洩而過的楓葉蹤跡,像翻閱一本厚厚的生命般,拼命翻尋!
站在一棟震後重建新落成的社區大廈前,一回身,彷彿我看見年少曾經追尋的那片楓葉,正輕輕、緩緩地朝著我的方向流洩而來!