童年時的家鄉,並沒這條筆直快速道路,這宛如手術刀般,粗暴切開許多三合院聚落的快速道路。黏在父親機車後座的男孩,小手緊緊抓住父親溫暖厚實的夾克,順著猖狂海風路徑往南走,往往得彎道繞巷才能穿越幾多濱海的偏鄉僻壤。
王功、漢寶、草湖、芳苑-----依著魚腥或雞屎的土地氣味,父親總在迎風的前方,為我道出一段段村落的鄉野奇談來。那年父親因為職務關係,從北方熱鬧古鎮,被調往南方濁水溪畔的貧田荒城。
那個傳聞曾在一清專案中,被鎖定即將大逮捕的小城鎮。日時海風碩大,待到暗瞑來臨,卻見滿城燈紅酒綠的霓光閃爍。這是童年我對南方彰化濱海小鎮的印象,空氣中總瀰漫著從海上帶來的粗礫氣息。
長大後離開小鎮,方才知曉江湖是怎麼一回事。成長過程中曾有一段時日,不願對青春戀人描述家鄉的味道,更遑論曾經與父親往南行去的濱海窮困童年。日後年歲漸長,慢慢瞭解台灣社會發展理論下的中心與邊陲、發展與依賴關係。也逐漸耙梳出政經環境下的社會發展背景。只是無奈搞懂台灣偏鄉之所以只能成為僻壤的結構因素,卻束手無策。
炙夏午後,我從鹿港古街衢騎車南行。
為了找尋阿雄用牛皮紙包裹,從遠方寄來的那座濱海聚落。沿著台61線往南行去,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!童年記憶一一浮現在路邊的防風林上。那是一個貧瘠、卻充滿旺盛生命地方。正是貧瘠,讓生命更茂盛地想望拔竄出頭,離開這裡。
在我成長歲月底,那曾經熟悉又模糊的他鄉。旅途中,憶起高中班上有位同學正來自此處。青春旺盛的男校,常常從彼此桀驁眼神中,便可嗅出對方濱海村落的出身。這麼多年了,我已遺忘同學姓名,卻清楚記得他那憤怒又憂傷的眼神。這眼神,直到我在拆開阿雄牛皮紙袋,掉落一地黑白攝影作品的人們眼中,熟悉地再次望見。
我在阿雄的作品裡,宛如看到自己曾經青春蒼白的眼神,看到曾經不願直視的高中同學眼神、看到疲憊難掩憤怒鄉親抗議的眼神------車行到大城鄉台西村,寂靜的巷弄街衢,低矮牆籬邊,緩緩昇起一縷灶上炊煙。夕陽低垂的村子,許久方見一兩 位老人的佝僂背影。站上高築的堤岸邊,我悲傷地望著前方孤寂、蟲鳴的村落。夜色緩緩籠上闃黑寂靜的村子,背後六輕亮晃晃的燈火,卻宛如鬼城魅影般地瞬間著起--------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