再次回到五里埔的幾個晚上,輾轉反覆幾乎要直到天明才能濛濛的睏著。一來是離開台北喧鬧如白晝的夜生活,一時難以適應山上的寂靜蛙鳴。再則是連續幾日白天與不同的朋友聊往事、生命、無常,每個活下來人們的身上都駝著一部沈重、寧靜的過往歷史。即使傷痛已過,白晝眾人也會相互嘻笑調侃彼此,但每當夜深人靜,獨自一人審視白天筆記時,還是難免被那巨大、無聲的災難撞擊胸鬱,拂上筆記久久不能自己。
對我們來說,距離2009年莫拉克風災已經有近四年的時間了,但是對於生命曾經破碎、靈魂歷經煉獄般淬練的小林村倖存朋友們來說,彷彿一輩子那麼長。「如果生命可以丈量的話----」酒過三巡,好友W輕聲地說著。突然之間大家都沈默了。大家都知道彼此的苦難,但苦難無須比較,就好似生命無法丈量般。
樓下是念大二的大兒子新房。青春帥氣的大兒子、年少美麗的媳婦與剛滿月的孫子睡得幸福甜美。婚事雖然還沒舉行,但只要年輕人相愛願意承擔責任、好好扶養小孩,人生沒有什麼過不去的難關。「那就結婚,組個家庭吧!」他依然記得當初兒子帶著年少女友,回來告訴他們懷孕訊息時,他沈默一會淡淡說出這句話。小孫子稚嫩的臉龐,讓W忍不住多看一眼,真想親親他紅潤、胖嘟嘟的小臉頰啊!
鐵門嘩啦嘩啦的拉了起,雨勢依然凶猛傾倒著。W披了件雨衣,往忠義路底八號橋的工寮方向走去。阿春的「美而美早餐店」半掩著門,透過朦朧帽緣他隱約看到阿春的身影在廚房忙碌著。這麼大的風雨,大家還是得來吃早餐吧!他心底想著。他沿著忠義路往前行著,阿明的機車行,家裡的野狼125煞車線有點不靈光了,老車也只有老同學開的機車行,願意幫他修吧?他沿著忠義路繼續往前行著,阿玉拿著水桶在洗車,他停下腳步好奇打著招呼:「雨落遮呢大,妳按怎拉咧洗車?」阿玉告訴他昨晚開上山去巡薑田,弄得滿車污泥。今天在外地工作的阿義要回來,得趕快把泥沖一沖,免得被老伴唸。他笑著離開,大家在同一山肚裡住好幾世人了,他知道有些老夫老妻的脾氣,三兩 句話總會又吼又幹的,但似乎也沒哪一對夫妻因為這樣而離開的。他沿著忠義路繼續往前行著,經過阿忠家門前,阿忠老父親似乎與阿忠一起穿著雨衣要出門。他上前向喔吉桑道聲早,阿忠勸著老父親:「雨落遮呢大,我去看就好啦,你留在厝裡卡安全啦!」阿忠與他一樣不放心山坡上的工寮,75歲的阿忠老父親身體健朗,有著鄉間農人的質樸與堅持。阿忠拗不過堅持的父親,轉身向W求援。他笑著幫忙勸說阿忠老父:「阿伯你真好命啊,阿忠這麼孝順,我看你就待在厝內,我們去看看就回來啦!」父親給了老鄰居一個面子,不甘願的把穿好的雨衣又脫了下。於是他跟阿忠在大雨中,繼續往忠義路底,向前行著-----
他們繼續向前行著,如果時光可以倒流,如果生命可以重來,如果可以不要下那場雨,如果這場雨不要選在爸爸節下著,如果山把整條忠義路都掩掉,不要只留在路底見證滅村餘生的他們-----如果------如果---------如果-----四年後的他們,小林村餘生的四十七人,每個人心中都有向上蒼祈願不完的如果,宛如一條怎麼也走不盡的忠義路般,如果他們繼續在路上行走著,可以不要到,終點嗎?
那個清晨是如此寧靜,即使山肚裡持續下著滂陀大雨。但鄉村的生活是這麼地井然有序,每個人都宛如行走在棋盤上早已決定要行的路徑般,那麼安靜地往前行著,如果可以不要到終點。
W的故事說到這裡-------。我不忍見他行到了忠義路底,我不忍瞥見他腕上的時間一分一秒過去,我不忍聽見四年後的他,酒後輕聲啜泣的聲音。如果我也可以擁有如果的奢侈,我希望可以不要認識他們,不要認識這座小村莊,讓這個住著五百多人、安靜的山肚底小村莊,今日宛如昨日般,繼續安靜地生活著。
親愛的朋友們,請原諒我在生日的當天關掉留言版。我不是不願意接受你們的祝福,而是深感生命太沈重,而祝福太珍貴。如果可以,我希望小林的朋友們可以繼續過兒童節、端午節、中秋節、爸爸節、繼續過生日------