(位於雲林縣元長鄉的外婆家正廳)
這是小時候過年、過節常會回去的外婆家。
外婆在我的八零年代,青春期最叛逆的高中時過世了。
與其說我對這間老厝有情感,倒不如說是對外婆的情感吧。
在那個混亂的八零年代盛夏裡,我從位於八卦山腰的高中校園蹺課,背著書包跟大盤帽。心底對未來感覺茫茫渺渺,不知以後要往哪裡去?
遊魂般走在街上,突然就莫名的買了張公路局車票,從彰化坐到了位於雲林的外婆家。
記得那是個適合祭祀的午後黃昏吧?外婆一個人忙著準備祭品,看到穿著卡其制服的大男孩出現在眼前,二話不說的就要我幫忙扛桌子、搬椅子的到戶外去擺好。
那個晚上,我與外婆兩個人在微弱的燈光下,吃了一頓豐盛的晚餐。
整個晚上,外婆從沒問過我為什麼蹺課?為什麼跟爸媽吵架?為什麼跑回來之類的話語。我們祖孫兩,好像每天就這麼安靜地一起吃晚餐般,平常的渡過一晚。
難得在鄉間好好睡醒後的隔天早晨,我背著書包,吃完稀飯後告訴外婆說:「阿媽,我來去讀冊囉!」臨走時,外婆硬是塞了兩百塊錢給我。
杵在鄉間公路旁,我一個人安靜等待著每隔九十分鐘才發的公路局,手上捏著外婆塞給我皺皺的紙幣,年少多愁的心情,突然莫名的鼻酸了起來。
(外婆就住在這間廂房裡,過世後廂房的門就很少再被開啟過)
外婆在隔年的盛夏突然過世了!
因為聯考,我是全家族最後一個被告知的對象。那個位於八卦山腰高中校園的窗外,鳳凰木開得火紅,蟬聲鳴得令人心煩。我翻開數學課本,甩著原子筆,對著窗外的景色發楞了一整個下午。
彷彿那個午後的蟬聲還在耳畔響著!
再次回到這間老厝,居然是外婆的出殯。我安安靜靜回想著一年前,似乎昨天才跟外婆吃完早餐,背著書包上學般的真實。我木訥地望著外婆厚實的棺木,青春的臉龐並沒有掉下一滴淚水。看著泥土緩緩將外婆的棺木埋覆,我突然想起那個清晨,她硬塞給我兩張皺皺的紙鈔。
我好後悔花掉了那兩張紙鈔,1989年盛夏的午後,大學聯考放榜,而我落榜了!
那是一個年代的結束吧,也是告別我憤怒、多愁年少的一個盛夏。自那一年起,我離開故鄉到台北補習,迄今已經在這座喧鬧的城市渾渾噩噩地度過二十個夏天。
老厝已經沒落,許多親戚紛紛搬出合院。父母因為結婚後就離開家族,獨自到中部的小鎮生活。所以我其實並沒有在老厝生活、成長過。只是多年來我一直不懂,為何我對老厝的情感總是有點陌生又有點不捨呢?
(對面住的是另一房的親戚,猶記得他們家裡有一台彩色的大同電視,電視上鋪著豔紅的絨布,絨布垂著黃澄澄的流蘇,大同寶寶乖乖地被擺在電視的絨布上!)
直到今年接了雲林縣政府一個記錄片的工作,朋友們不解平日忙碌如狗的我,怎還有時間去執行一個預算不高的紀錄片工作呢?我打心底的認為,或許我應該要透過鏡頭,重新認識那個蒼白的、八零年代穿著卡其制服的少年。我想要重新認識位於鄉間的這間老厝,我想要重新認識這塊貧瘠卻又讓人不捨、放心不下的土地。
(外婆家紅磚的側面,直到今天我還是對這半A字形的橫柱子感到很疑惑?房子其實從沒傾斜過啊?這是什麼樣式的建築?誰能解答我的疑惑?)
那天到老厝拍了這些照片,我像個陌生人般晃來晃去。老厝裡的耆老已經完全不認識我,而我也很慚愧的喊不出那些在廣場養貓、在門前剝著豆子老人家們的輩份跟名字。我突然驚覺,在這裡我已經成了一個完全的陌生人。對這間歷經歷史滄桑的老厝來說,我不知它是否願意包容曾經一個年少、幼稚、多愁的情感?
彷彿贖罪心情般的我,夜半默默望著這些照片!
我好像又回到那個昏黃、微弱燈光下外婆的家,祖孫兩安靜地吃著一桌豐盛的晚餐。
我靜靜地望著這些照片,淚滴不自覺的滑了下來!
(外婆家建於清末,聽說當初是唐山師傅渡海來建的,兩邊的廂房則是日據大正時期的作品,隱約看出大正時期流行巴洛克建築的雛形)
後註:多年後,已經邁入中年的我,有天突然跟母親聊起高中蹺課沒回家這件事。媽媽平靜的說:「我知影啊,你阿媽彼一暗瞑有卡電話乎我啊!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