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5年4月12日 星期日

濁水溪畔,透南風!


  炙夏午後,我從鹿港街衢騎上機車,沿著濱海台61線往南行去。



    童年時的家鄉,並沒這條筆直快速道路,這宛如手術刀般,粗暴切開許多三合院聚落的快速道路。黏在父親機車後座的男孩,小手緊緊抓住父親溫暖厚實的夾克,順著猖狂海風路徑往南走,往往得彎道繞巷才能穿越幾多濱海的偏鄉僻壤。
王功、漢寶、草湖、芳苑……依著魚腥或雞屎的土地氣味,父親總在迎風的前方,為我道出一段段村落的鄉野奇談來。那年父親因為職務關係,從北方熱鬧古鎮,被調往南方濁水溪畔的貧田荒城。

    那個傳聞曾在一清專案中,被鎖定即將大逮捕的小城鎮。日時海風碩大,待到暗瞑來臨,卻見滿城燈紅酒綠的霓光閃爍。這是童年我對南方彰化濱海小鎮的印象,空氣中總瀰漫著從海上帶來的粗礫氣息。

    長大後離開小鎮,方才知曉江湖是怎麼一回事。成長過程中曾有一段時日,不願對青春戀人描述家鄉的味道,更遑論曾經與父親往南行去的濱海窮困童年。日後年歲 漸長,慢慢瞭解台灣社會發展理論下的中心與邊陲、發展與依賴關係。也逐漸爬梳出政經環境下的社會發展背景。只是無奈搞懂台灣偏鄉之所以只能成為僻壤的結構 因素,卻束手無策。

    二○一○年原訂設廠於彰化大城的反國光石化運動逐漸集結。長期居住海濱鄉親們三天兩頭包車北上,到台北抗議走街頭。彼時貸居台北的我,往往只能匆忙趕搭捷 運,半路羞愧地加入鄉親們的行列。隊伍中,彷彿我望見那來自童年濱海記憶,似乎熟悉又陌生的臉孔。彷彿他們曾是父親載我騎過草湖大樹下芋仔冰店的老闆、還 是王功臨海坐在路邊撥著蚵殼的老婦人呢?我想不起到底在生命何時?何處遇見他們?想必他們也忘卻在生命哪段歲月,曾有個小男孩在他們跟前駐足凝望?

    炙夏午後,我從鹿港古街衢騎車南行。

    為了找尋阿雄用牛皮紙包裹,從遠方寄來的那座濱海聚落。沿著台61線往南行去,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!童年記憶一一浮現在路邊的防風林上。那是一個貧瘠、卻充滿旺盛生命的地方。正是貧瘠,讓生命更茂盛地想望拔竄出頭,離開這裡。
在 我成長歲月底,那曾經熟悉又模糊的他鄉。旅途中,憶起高中班上有位同學正來自此處。青春旺盛的男校,常常從彼此桀驁眼神中,便可嗅出對方濱海村落的出身。 這麼多年了,我已遺忘同學姓名,卻清楚記得他那憤怒又憂傷的眼神。這眼神,直到我在拆開阿雄牛皮紙袋,掉落一地黑白攝影作品的人們眼中,熟悉地再次望見。

    我蹲坐地上,將作品緩緩一張、一張拾起。那堅毅且憂傷的熟悉眼神,宛如在我的童年、在台北街頭、在八卦山麓的高中宿舍底曾經望見。而他們似乎也與阿雄作品 裡的人們一樣,安靜地在我生命的旅途中,冷冷凝視著我。彰化縣大城鄉台西村,一個承載台灣經濟發展重任,被迫扛上苦軛的濱海小村莊。從往昔風頭水尾的邊陲 聚落,到晚近面對六輕,飽受苦風吹襲的病痛小村。我猛然驚覺,那一直凝視著我的,何止是生命底曾經認識或不認識的人們呢?那在時間長廊裡,一直凝視我們 的,其實正是台灣各處像台西村般,輸送廉價勞動人力、資源供給中心都市發展的邊陲小村。

    我在阿雄的作品裡,宛如看到自己曾經青春蒼白的眼神,看到曾經不願直視的高中同學眼神、看到疲憊難掩憤怒的鄉親抗議的眼神……車行到大城鄉台西村,寂靜的 巷弄街衢,低矮牆籬邊,緩緩升起一縷灶上炊煙。夕陽低垂的村子,許久方見一兩位老人的佝僂背影。站上高築的堤岸邊,我悲傷地望著前方孤寂、蟲鳴的村落。夜 色緩緩籠上闃黑寂靜的村子,背後六輕亮晃晃的燈火,卻宛如鬼城魅影般地瞬間著起……。

    歷史隨著阿雄的照片,如鬼魅在無聲電影裡的出演般,一幕一幕刷過我腦海底。此刻,盛夏夜底的濁水溪畔,輕輕飄起一陣詭異的南風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