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10年6月26日 星期六

香港雜誌「號外」報導 「不能沒有 陳文彬」

不能沒有陳文彬
文◎ Gia Tang

今年金馬獎最耀眼的電影莫過於戴立忍執導的《不能沒有你》,囊括最佳劇情片、最佳導演、最佳原著劇本、觀眾票選最佳影片獎與年度臺灣傑出電影等五個獎項。除了是今年最紅的台灣電影之外,飾演男主角兼製片與編劇的陳文彬說,《不能沒有你》應該同時也是製作成本最低的一部。《不》片獎不停以後,鎂光燈也閃不停,本期《號外》訪問陳文彬,呈現比較少聽到的聲音。


絕望的父親李武雄抱著女兒妹仔在台北市中心準備要跳天橋,一句「社會不公平啦」點出《不》片要談的主題:一段人與國家機器的對話。劇本改編自六年前發生在台灣的真實新聞事件,單親爸爸為了幫已屆學齡的女兒報戶口,經歷一連串波折繁複的行政手續,在被法令與體制逼到邊緣的時刻,毅然決然地帶女兒攀上天橋……。

不能沒有你的劇本來自於陳文彬。「我被那則新聞感動,在感動之餘我看到階級問題,有相當大的社會意涵,所以覺得應該要把它呈現出來」,陳文彬說,「這些矛盾產生的尷尬跟無解情形往往不會發生在有錢人身上,而發生在no power的人身上。」

回溯陳文彬的生命歷程,便能理解他對這個故事的興趣。早年擔任地方記者、接著是國會助理,辭掉以後就讀世新大學社會發展研究所。陳文彬說,高中時他喜歡讀《人間》雜誌,這本堪稱一九八○年代末台灣報導文學最典型的代表雜誌,是影響他思想發展的重要元素。

「《人間》雜誌報導許多聽不到的聲音,對弱勢族群比較關心,而且不只講本土,也強調國際,帶給我很大的啟蒙,我當記者跟去念社發所都跟讀《人間》有關。」其實,對陳文彬來說,擔任記者、國會助理到進入電影圈,作導演拍紀錄片,都是在做同一件事。

「我比較會抱不平,我不認為我有什麼權力去關懷弱勢,我只是看不過去。」作過地方記者的陳文彬經常報導別人不寫或不敢寫的故事,在立法院擔任前立委助理時也一樣,處理許多個案;然而參加學運社運有十幾年經驗的他,認為在裡頭打滾能夠改變的其實很有限,於是在世新社發所成立之初,便讓自己接受學術的訓練,學習用科學方法分析社會狀態。

「社發所的十六字箴言『有學有術,實踐基層,回歸理論,再造社會』我還記得很清楚,這些話影響我至深。」在讀社發所期間,曾經因為修課緣故到台北市萬華區與遊民相處,瞭解這些「城市漫遊者」的人生哲學,對陳文彬創作《不》劇本也有影響。

「李武雄不是一個要被同情的角色,比較像是我那時候接觸到的萬華遊民。」在陳文彬眼中,遊民儘管外表不光鮮亮麗,可是他們有一套生活模式,很安靜,不打擾別人,不打擾這個社會。「李武雄不是那麼社會化的人,可是他其實有一套自己的生活方法與規則。」

片中李武雄的生活圈很單純,他帶著妹仔住在高雄港碼頭一個廢棄的倉庫,平常是個無照潛水伕,打零工度日,他有一個好朋友阿財哥經營五金店。陳文彬說,
李武雄的世界就是這樣子,不是要讓人同情,他很自在,後來是因為制度法令介入了他原本自在的生活,才不得不把他從這個很自在的網絡,拉到一個更社會化的網絡,才會發生這麼多事。「弱勢者有他們的一套生活模式與價值觀,他們需要被尊重而不是同情,他們有他們的尊嚴,李武雄也是這樣的一個角色,強勢與弱勢是相對的概念。」















城市漫遊者的凝視

陳文彬把李武雄一角刻畫為城市的漫遊者,這是思想家班雅明(Walter Benjamin)的經典論述之一,重現在《不能沒有你》。「李武雄是這個城市的凝視者,凝視著社會制度,觀眾也是凝視者,透過李武雄的凝視看到這個社會的荒謬,與這個制度不合理的地方;唯有透過凝視,才能從內在有所自覺。」隨著年歲增長,陳文彬回頭再讀《人間》雜誌,發現其中的文字與攝影,都用一種安靜凝視的手法,很冷靜地告訴讀者正在發生的事。「我覺得這種冷靜凝視的距離跟態度,產生的能量比我年少激動更來得衝撞。」

城市漫遊者用他的生活態度去凝視這座城市,在這座城市裡忙忙碌碌朝九晚五的人是城市的元素,漫遊者把自己拉出來,當你覺得他是邊緣人時,他其實是一個哲學家,看著這座城市的成長、變化、衰敗。陳文彬解釋著,就像卡爾維諾(Italo Calvino)《看不見的城市》中的馬可波羅,是一個說故事的人,也是一個凝視者。

談起過去台北市政府進行對萬華區遊民比較不友善的改造計畫,陳文彬認為把凝視者趕出去是一座城市即將衰敗的象徵,「凝視者用身體凝視社會制度,提醒著都市人,如果沒有這條新聞,沒有現實生活中的阮先生,這件事不被人知道,可是它仍然存在。」對陳文彬而言,都市的凝視者非常重要,他們是都市進步的力量。

《不》片採用黑白攝影,也是一種凝視。陳文彬說,「彩色的東西壓力很大,黑白是一種態度,讓觀眾比較冷靜一點觀看這個故事,黑白佔整個觀看社會學的意義,是一種凝視的態度。」

技術是台灣電影進步關鍵:陳儒修

觀察近年來台灣電影的創作,不難發現題材不出青春、校園、愛情與同性戀等所謂「制服電影」。就選材而言,台灣電影研究者陳儒修說,《不能沒有你》算是個異數。

「《不能沒有你》跟當下台灣電影比較重視都會的青春喜劇不同,它呈現社會不公不義、比較現實的那一面。而選擇用黑白拍攝、非職業演員,以真實事件為基礎等等,我會覺得它延續了紀錄片的脈絡。」

去年在台灣最紅的電影是魏德聖的《海角七號》,今年則非國內外頻頻得獎的《不能沒有你》莫屬,讓人好奇兩者之間是否有類似的發展模式。不過,陳儒修認為,兩部電影不適合相提並論。

「在一九八○末到一九九○年代初期,紀錄片是社會控訴的管道,已經不是現在主流,而會有《不能沒有你》的出現,我想是因為戴導個人的堅持與關注,有意呈現社會真實面,不與台灣最近幾年電影美學發展相關,我也不認為會帶動其他導演或新手的仿效。」

對陳文彬而言,在創作形式上這片子有一個功能,告訴台灣的創作者創作的觸角跟題材其實很多元。

「最近五年到十年內台灣國片的創作題材一直拘束在制服電影,我覺得《不能沒有你》被看到,可以告訴未來創作者,或是想要投資電影的廠商,你們要投資的東西不一定只是這個樣子,台灣電影的觸角也可以是很廣的。」

如果要比較,陳文彬認為依循脈絡往回推,可以看到同樣改編自真實事件的《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》(1991),導演是楊德昌。陳文彬認為《牯》片建構出當時的社會氛圍,正是《不》片想要傳達的訊息之一。

「片子背後是台灣社會的縮影,一個和善的社會,沒有壞人,每個人都非常和善但又不友善,每個人都很保護自己;當每個人都保護自己的時候,這個比較不會保護自己的人就受到傷害了。」

英國導演肯洛區(Ken Loach)的《折翼母親》(Ladybird Ladybird,1995) 則是陳儒修提出的比較對象,他說在看《不》片的同時,《折》片不斷浮現。該片劇情描述英國底層單親媽媽因為性生活複雜,沒有固定收入,生的孩子一個個被社福機構帶走,有的母親甚至連第一面都沒見著。

「《折翼母親》的呈現手法尖銳毫無掩飾,用這種方式控訴社會,讓觀眾感受很激烈,會很憤怒或心酸,台灣的悲慘故事其實很多,但是很難做到這樣,台灣導演人道主義關懷太重,社會批判力道不強,如果要讓觀眾感到震撼,要更加用力做這塊。」

任教於台灣政治大學廣播電視研究所,陳儒修幾年前曾參與金馬獎任評審,沒有參與的時候,也以觀眾身份看遍影展。談到本次台灣電影在金馬獎的表現,他認為電影技術是讓台灣電影進步的動力。

「最近幾年開始有台灣電影得到技術獎項,這是非常重要的發展,技術是電影的基礎,台灣能出多一點李屏賓、杜篤之這樣的人才,技術不斷精進傳承,台灣電影就有救,攝影、燈光、音樂這幾個電影語言做得好就是好的。」

回到原點

陳文彬在《不》片扮演多重角色,幕前幕後都包,與戴立忍一起創作劇本、第一次擔任演員就擔綱男主角李武雄、並身兼製片的工作。他說,其實這種情況反映出台灣電影產業的現狀。

「我一直覺得或許這也是為什麼我們能夠在這麼艱困的條件下完成,除了我是導演以外,飾演阿財哥的林志儒也是導演,在現場我們互相cover。」

三個導演合作一部電影是什麼情形?陳文彬的說法是,表演的時候,常跟飾演阿財歌的林志儒導演討論剪接點可能會在哪裡,有時候會想像如果是換成自己導這場戲,會希望演員是什麼狀態,這一點讓我們倆人我們在跟導演溝通時會比較順利一點。

當初在寫劇本時壓根沒想過自己會演,「----那時寫到這裡時,直覺這是一場對演員挑戰很大的戲----只是沒想到最後這個挑戰會落在自己身上----」陳文彬指的是一場令他擔心許久的戲,電影後段社會局的人告知李武雄,妹仔兩年來都不太開口說話,導致他在大家面前留下男兒淚。

「要哭不難,可是他是在一種長期壓抑下的,不能是嚎啕大哭;我決定要擔綱演男主角時,唯一顧慮的是不太有信心把它演好,對我來說是一個比較大的挑戰。」一直害怕這段要怎麼演的陳文彬,其實花了很多時間做功課,但是戴導針對表演的部分,給他下了重藥。

戴立忍曾在接受媒體採訪時表示,為了要讓陳文彬演出他要的李武雄,他不斷否定他的表現,因為戴立忍深知演員在攝影機前被訓斥的心理,現場壓力大到讓人無法思考,於是開始喪失自我而呈現最基本的反應。同時戴導也承認,這是比較殘酷的訓練方式。

除了哭戲,海底攝影也是原本劇組一致認為很難拍的段落。拍攝之前討論該怎麼拍的種種辦法,有許多技術問題,因為經費不充裕而窒礙難行。期間大家想過去找一艘要進港的商船先停在外海給拍一兩天,但是花費不貲,不是小成本電影可以負擔。陳文彬說,計畫趕不上變化,後來找到一艘準備要離開港的遠洋漁船,拍攝當天,戴導就帶著蛙鏡跳下去,起來畫好分鏡圖,然後他跟攝影也就帶蛙鏡跳下去拍,「當天天氣好,一切順利。」

另外,以製片的觀點來看,跳天橋的那場戲是最具挑戰性的。「跳天橋是場面最大、現場調度最困難,我們安排了六台攝影機,拍攝當天還下了雨,增加調度的危險性。」

根據先前的新聞報導,拍攝跳天橋畫面的時候,雖然做了重重的安全措施,準備了警車、消防車、救護車、SNG車;請來了警察、記者、圍觀民眾等一百多名多位臨時演員,工作人員做了很多標語說明現場在拍攝電影,提醒駕駛人小心行車,但是,由於場面實在太逼真,民眾還是紛紛打電話報案,連真的救護車都來了。最後真假警察、救護車、圍觀民眾混雜在一起,劇組就這樣把戲拍完了。

由於擔綱男主角躍上大銀幕讓更多台灣民眾認識,陳文彬仍一本初衷,不會因此改變對自己的定位,「我從來都不覺得我是一個演藝人員,我是一個電影工作者,是一名勞工,我可以是一個好的工具,透過李武雄的角色讓大家對台灣社會有興趣,進入社會現狀、社會制度形成的議題。」

一個好的表演工作者,在任何時刻都要體驗不同的生活,不是在表演當下、不是接到角色後才去揣摩,當你一直在享受生活,生命就像是一個資料庫,一個很大的倉庫,我就像一個撿破爛的,或是做資源回收,堆了各式各樣的東西,不知道何時用到,但是有一天需要我知道去哪裡找,陳文彬如是說。

得獎之後,陳文彬還是一樣過日子,工作室蝸居在巷弄的老舊小公寓中他笑說,「我不會把十幾坪的辦公室搬到信義區大樓去,接下來我要讓自己回到所有創作的最原始出發點,我相信唯有把一切歸零,唯有如此才能去找新的、令我感動的題材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