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009年12月3日 星期四

「做一部不只是電影的台灣電影」 專訪國片「不能沒有你」導演戴立忍、男主角陳文彬 作者:張鐵志
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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今年在金馬獎大放異彩,獲得最佳導演、最佳影片、最佳原著劇本的台灣電影「不能沒有你」,是近年來少見的影片風格與題材。這故事取材自一個真實的社會新聞事件,講述處於社會底層的一對父女,如何在官僚體制的迷宮中,在喜歡把新聞鬧劇化的媒體前,辛苦地緊握彼此的手。
要了解「不能沒有你」,必須先掌握這部電影背後兩個靈魂的碰撞。
這篇文章名稱寫「導演戴立忍、男主角陳文彬」是很不準確的,因為他們兩人也合掛監製、編劇。陳文彬本身也是導演,這部片最早是他要給公視人生劇展的大綱,但戴立忍看到後認為這個題材很適合拍成電影,所以有了這個合作。

陳文彬長期關注社運、從事過政治工作,也是影像工作者。而戴立忍除了是眾人眼中台灣最好的演員外,他所導演的電影「兩個夏天」也曾獲得台北電影節首獎。並且,他也長期關心社會現實。但相對於陳文彬,他更熟悉主流電影的語言,更懂得如何去說一個好故事。
所以,有了這部關懷弱勢的嚴肅題材,但所有人看了都會流淚說好看的低成本黑白電影,「不能沒有你」。
張鐵志(以下簡稱張):哪一個國外導演對你影響比較大?
戴立忍(以下簡稱戴):唸書時黃建業問過我最喜歡的導演是誰,我回答「盧貝松」。他的第一個回應是「那是商業導演耶」。
我開始看盧貝松是從【最後的決戰開始】。沒有台詞的電影通常會很悶,但盧貝松很會講故事。因為以前比較喜歡商業片,藝術片是硬看。後來盧貝松【碧海藍天】給我更大震撼,因為他是介於這兩者之間,這是我看過最多次的電影,大概看過八次。
張:為什麼是【碧海藍天】?【不能沒有你】也是一部在海邊的電影。這之間有關連嗎?
戴:我想的是有的。我小時候住在台東的太平洋海邊,後來搬到高雄,在高雄港初戀、把妹,當兵在金門是住在料羅灣,後來搬到台北來又住在關渡淡水河邊。我又是出生在夏天的小孩,我很喜歡東部和南部的陽光。你看我後來拍【兩個夏天】,就是我想拍南部的夏天,像碧海藍天底下的艷陽。
張:所以從【碧海藍天】到【不能沒有你】都與你的成長背景是有關聯的。
張:那影響阿彬(陳文彬)最深的電影是?
陳文彬(以下簡稱陳):我是真的很喜歡侯孝賢的【戀戀風塵】。因為以前壞學生,沒在讀書啊,又是放牛班的那種私立學校。我是看了侯孝賢的【戀戀風塵】才發現,這個就是電影。
張:很多人都比喻你們這部電影類似義大利的新寫實主義風格,如【單車失竊記。你們真的喜歡這樣的類型嗎?
戴:我喜歡【紅氣球與小白馬】。比起義大利新寫實主義,我更喜歡法國新浪潮,因為他們比較好看,像是【斷了氣】或【四百擊】。我比較喜歡運動鏡頭的,喜歡快速剪接的東西。
但影響我更大的是巴西電影【無法無天】(City of God),他是處理日常 生活中的暴力,並讓我發現,電影真的能影響當地社會。因為他們總統看了之後,就召集各部會首長,去貧民窟裡面去解決電影當中提到的少年暴力問題。【無法無天】可以說是直接影響【不能沒有你】。
張:所以影響你的點,是那部電影對當地社會的影響,他們超出了電影,回到了現實。
戴:是,我們的概念是,這個題材既然是取之社會,最後也要還之於社會。我們現在在試,也不確定該怎麼做。包括邀請各界人士來看,司改會、社福界、教育界等,我想找到一種方式將電影和社會連結起來,有人寫文章,開始論述。
張:你想形成怎樣的論述?是一個具體政策關心弱勢?還是對各種體制的檢討?
戴:簡單來說,我們要尋找現在政府都沒在做的事。我們很懷念十幾年前的社會氛圍,那時有一股社會力量在尋找出口,但現在是連這種力量都沒有了,剩下來的都只是針對選舉嘛。
陳:我覺得台灣最美好的時光是大概是80年代末的那一段時間,80年代末那時候體制還有一點點的壓迫,但是民間的力量已經出來了。現在的狀況就是政治人物只問意識形態,沒有力量去好好處理社會問題。
戴:回到這部片,我當時看到阿彬寫這個故事,我就說你不要只是拍電視,拿來讓我拍電影。這部片有最小的東西和最大的東西,最小的東西就是父女之間的親情,大的東西就是人跟體制的對抗。這兩者都是全世界共通的。
陳:今天這個事情不只發生在台灣,而是發生在全世界各地。我在日本參加影展時,有一個NHK的老攝影師抱著我一直哭,跟我說他看了四遍,說日本政治人物應該來看這個東西。在記者會,我跟大家說,陳菊在看完電影後,回過頭去跟後面一級主管說,這個事情如果再發生在高雄,就是我們的恥辱。結果,主持人一聽也掉淚,說為日本的政治人物感到可恥。
張:你們怎麼看電影和社會的關係?
戴:我想要嘗試台灣比較少見的社會寫實題材。這種題材在八零年代的台灣其實不少,例如女王蜂等,但是因為當時電影美學的,因為技術的緣故,這種類型並沒有什麼突破。台灣電影新浪潮的時候,也試著與社會對話,但是他們還是比較屬於作者論的,大多是虛構的,而不是介入真實社會事件。
張:的確,我總是覺得,相對於拉丁美洲等第三世界國家,台灣的藝文領域跟現實與歷史對話非常少,電影、文學或音樂也是寥寥可數。在八零年代可能還比較豐富,但到了九零年代全面市場化後,就越來越少。只有劇場好像都維持對現實的敏銳性。如果照你說,台灣過去三十年電影很少跟現實社會對話,你覺得有什麼特別原因造成這樣的局面。
戴:我認為是商業市場的考量。
張:是大家覺得沒有商業市場?
戴:對,但很多人還是想作,當然他作的方式可能不像【不能沒有你】這麼清楚,這麼直接。
張:或者有人選擇了用記錄片的方式。
戴:對,電視也有,公共電視的人生劇展系列很好,但推不出去。
張:你一直都有意識到電影跟現實的對話嗎?
戴:我的開關是一直到【無法無天】被打開。我這輩子就是在做電影這件事,。社會意識這部份有但不強,也沒有嘗試過要把兩者連結。【無法無天】讓我知道這類型題材在台灣來講是值得做的,因為獅子座B型就是那種好大喜功的人,我做電影不只想拍一部電影而已,我想要創造一種局面。
張:是,阿彬之前寫email給我時也說,要做一個不只是電影的台灣電影。
戴:的確,我們不要讓這部電影只是一部電影。以前對於行銷的思考都是回到票房,回到電影,回到知名度,但這是一個比較封閉的循環。問題是我們能不能把這個東西丟得更遠一點呢?能否把票房、市場、商業等完全斬斷。就像我在跟台北沖印在調整到後來我就說我不是要作黑白片,我是要作灰片。
張:這個很弔詭,因為如果你沒有票房,似乎也很難產生力量?但我知道,你似乎覺得這部片其實並不是沒有商業性?
戴:的確,我相信講故事的技巧就是一切。他是一種糖衣,可以把苦苦的藥包起來,只要口感是好的,就可以把任何東西送進觀眾腦子裡。我一直很注重鍛鍊那種技巧,侯孝賢也說我是一個技巧性的導演。台灣電影10年來問題不在於題材,而是說故事的方式。
但我們要尋找一個打動人的題材。上一波國片的高潮是什麼,是紀錄片如無米樂。記錄片非常有力量,但容易被主流觀眾忽略。所以我們是要把一個紀錄片的題材,用好的說故事方式呈現出來。
張:這部片有一個很特別的凝視高雄這個城市的角度,亦即他是關注城市的邊緣地區。
陳:我在日本參加影展時,日本觀眾提問說,李武雄在高雄的環境雖然看起來那麼髒亂,例如阿財哥的五金行,但這讓他感覺很親切,武雄在那邊也很easy。但是武雄來到台北以後很拘謹,不論是在立委的漂亮辦公室,還是高樓大廈前。他們就問我們是不是對台北和高雄有不同的象徵?
我說這很自然,高雄本來就是一個生猛有力的城市,是人和人很親近的地方。 那台北是首都,就像你們東京一樣。
可是我後來想到,之前我們念社會學的時候談到班雅明對城市空間的凝視,我在研究所(世新社會發展研究所)的時候,也上了一門課關於萬華游民的研究,我自己甚至去萬華當了一陣子遊民,就是在現在萬華龍山寺前面那個公園。後來馬英九當市長的時候,有一個城市軸心翻轉計畫,改造了那個公園。很多遊民在那個公園是因為旁邊有傳統市場和自助餐,大家可以那裡剩下的菜。社區和遊民的互動都很自在。可是經過城市翻轉以後,龍山寺前面變得富麗堂皇,草皮也整理得很乾淨,但那些遊民就會覺得被這座城市所隔離開來。所以台北的發展是會讓底層的人民很難自在地生活。當然,現在高雄也一直在改造,那我其實還蠻希望不要把一座城市改造的那麼漂亮。
一個城市應該要可以讓底層的漫遊者也很自在,這是這座城市裡面不可缺乏的。高雄今天如果把勞工拿掉的話,就不會是今天的高雄。
:對,我一開始寫的時候我就設定在旗津。理由對我來講理由很簡單,因為主角是一個在主流社會或中產階級社會中的失敗者;或者說他被中產階級放逐到一個邊緣。那個邊緣以高雄來講就是旗津,旗津是一個海跟陸的交界,再退後一步就掉到海裡面去了。確定旗津之後,更具體的地點是我騎機車去勘景時,看到這個後來電影中的主場景,旁邊都沒有船,只是一個空的防波堤。這個房子讓我感覺到,彷彿是一個浮在水面上的屋子,又可以遠眺高雄市。
我那時想像,這裡夜景的時候可以帶到對岸的燈火璀璨,然後對面又是高聳的八五大樓,這完全是一個城市的對比符號。我也知道那個地方是航道,進出的船都非常大,一比起來,那個房子看起來像要被車輾過一樣。
其實主角北上的過程就是一個重新面對中產階級這件事情。這是他被踢出去的地方,現在他又要回來面對。
張:突然覺得,這好像是海角七號的相反,呵呵。一個逃離台北南下,一個是不得不從南部北上面對台北的各種壓力。
陳:我拉回來做一個觀影者來談的話,我覺得就是戴導在這部片裡面他其實採取一種疏離的凝視觀點,他是站在一個很冷靜的位置來觀看。
戴:這個跟台灣新電影有關,台灣新電影很多都有這種觀看的距離。
從這個角度來看,我們更可以理解這部片之所以是黑白的意義。我自己私底下算是一種遊民的、流浪漢的生活狀態,還進不了中產階級的。當時我勘完景回台北以後,在電腦上看照片,連我都會覺得說,這些場景會不會太醜不好看,因為那些東西都是中產階級極力想擺脫的東西。如果用黑白可能會顯得不那麼尖銳。
陳:對,我們以前看陳映真的人間雜誌就有這種感覺。譬如那些環境污染的照片,如果是用彩色呈現,真的很殘忍。所以需要一種觀看的距離。
戴:很多戰場照片,你如果用彩色的話,當你給中產階級看的話,講坦白,會把他們嚇死,這樣照片所要傳達的訊息根本沒有辦法被接收嘛。可是如果照片變成黑白的時候,會變成一種有距離的觀看,他才會願意去凝視那個照片。凝視之後才會產生力量。
張:你們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傳遞什麼訊息?
陳:我一直在想,我們得到這麼多的回饋並不是幫助單純這部電影,而是希望透過這部電影可以幫助台灣的一些人事物。
戴:對我來說其實我在乎的是,這部片可以怎麼幫整個電影環境。講坦白話我從小到大最關心的是這個事情,台灣電影產業的發展。對我來說,必須回歸到電影這個力量才能循環。
張:你覺得可以幫到台灣電影什麼?
戴:是我們證明可以開發一個新的題材,一個有社會性的題材。如果我們成功了,接下來馬上會有人跟上來。
張:我很同意,因為我想一部「不能沒有你」很難馬上解決多少問題。即使很多人來寫文章來寫現實社會中的「不能沒有你」現象,很多NGO來參與,但社會制度改變不是一蹴可幾的事情。可是,如果越來越多創作者願意透入這些對話,長遠來說就會產生力量。